書房里的春秋
我的書房有個雅號:映雪堂。之所以給書房起了這樣的名字,是源于一位同姓祖先的故事。這位祖先是晉朝人,名孫康,小時候喜歡讀書,但家境貧寒,買不起油燈。冬天下大雪了,他發(fā)現(xiàn)書上的字在雪地里能看清楚,就借著雪光的反射躺在雪地里讀書。最后,這個祖先官拜御史大夫,終有了大名。
這個故事是小時候父親給我講的。那時,記得老家的堂屋上還掛著一副對聯(lián):耕讀傳家久,詩書繼世長。也是為了激勵我用功讀書吧,父親還常常對我說:書中自有黃金屋,書中自有千鐘粟,書中自有顏如玉。這些記憶在我的腦海中是根深蒂固的。
我的書房雖以“堂”而稱,其實只是一間18平方米的“蝸居”。一張桌子、一把椅子,是孩子上學(xué)時用過的?繅Φ囊蝗瘢哺S我搬過幾次家了。每次搬家的時候,別的東西可以丟棄一些,唯獨書是一本也不能落的。
那環(huán)墻而列的6個書柜,有3個柜子里是我年輕時讀過的書,主要是哲學(xué)方面的,有馬克思主義經(jīng)典作家原著、唯物辯證法和自然辯證法課本,中外哲學(xué)史、文化史、科技史、宗教史,還有亞里士多德、蘇格拉底、柏拉圖、黑格爾、盧梭、薩特、尼采的書,還有孔子、孟子、墨子、鬼谷子,以及張載、王陽明、康有為、梁啟超、馮友蘭、艾思奇的書。那些書是我攻讀哲學(xué)專業(yè)的時候,在圖書館的一個角落里讀過的。那些人類知識的總和總匯總集,曾讓我在浩瀚無際的海洋中,有一種沉醉其中不能自拔的感覺。我深深感到了自己的渺校但正如大海中的一葉扁舟,在那種海闊天空的深邃中,我還是奮力劃著求索的雙槳。哲學(xué)是一種反思的反思,是懸在半空中的抽象之抽象。在那些大哲們的思想軌跡和理論體系中,我努力培植著自己的邏輯思維,也不斷升華著自己觀察世界的宏觀視角。
還有三架書是歷史和文學(xué)方面的。有人類史、歐洲史、中國史以及文學(xué)史、散文史,還有那些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。當(dāng)然,也有魯迅、茅盾、老舍、冰心、孫犁、柳青、趙樹理、路遙、陳忠實、賈平凹等現(xiàn)當(dāng)代著名作家的著作。歷史是看透世道人心的一面鏡子,文學(xué)是形象化反映客觀現(xiàn)實、表現(xiàn)心靈世界的藝術(shù)。那些偉大的作家用獨特的語言藝術(shù)構(gòu)筑的獨特的心靈世界,讓我深深感到他們是一個民族心靈世界的英雄。文學(xué)是神圣的。一個作家唯有受命于天根植于地,唯有具備深刻的生活體驗和生命體驗,才有寫出傳世經(jīng)典作品的可能。無根的、膚淺的、沒有閱讀積累的寫作,都只會是過眼煙云。
那些書柜都有雙層抽屜,里面堆放著我?guī)资甑娜沼。在那些紙張已?jīng)泛黃的塑料本本中,有藍墨水、紅墨水、黑墨水,有些字跡已洇染得模糊不清了。但那就是歷史。記得莫伸曾對我說過,他在秦嶺山區(qū)插隊和在鐵路上做裝卸工的時候,生活苦呀,他就把那些苦澀的日子記錄下來,他的文學(xué)之路就是踩著那些日記本一步步走過來的。我的那些日記也是我50年人生的真實存在。那些塵封的日記里有我一路經(jīng)歷的風(fēng)雨,也有我的心理、情緒和心靈的秘笈。我常常把那些抽屜看作是一座心廟。人性的善惡、生活的悲喜、命運的沉浮,一切過往都構(gòu)成了人生長河中的美好風(fēng)景。
我的書房窗戶是朝北的,照不到陽光。但那凸出的大理石窗臺寬大,空在那里似乎有些尷尬,我就擺放了一些從這里那里撿來的石頭和磚瓦。在追求金錢和豪華的當(dāng)下,可能有人覺得這些東西灰突突的,又不是什么值錢文物,但我卻視這些東西為寶物,那是我生命中曾經(jīng)踏過的腳迎…
從寶雞北首嶺撿來的那個陶片,上面有仰韶文化的刻畫和彩繪。我就想著,人類幼年的審美可能就是從那些陶片上閃射出了最初的光芒;從雍州秦公一號大墓中撿來的那塊棺槨木屑,是秦人發(fā)明鋸子的歷史早于魯人的印證。站在那些堆碼如山的方直的大木前,我想到了那個百家爭鳴和“牛人”輩出的黃金時代;從周原遺址撿來的那半塊筒瓦,讓我想象著周人3000年前營造的殿宇廟堂的規(guī)模,也讓我想象著“周原膴膴,堇荼如飴”的那種如《詩經(jīng)》里描述的土地的膏腴和生活的豐美……
我在那個叫陳倉的古城生活了13年,生命中最美好的年華是在那里度過的。一條渭河,南山北原。渭河兩岸,還有神農(nóng)祠、釣魚臺、五丈原、金臺觀、橫渠書院……在那些歷史人文厚重的地方,我看到了那些先前的巨人為這個世界立德立言立行的精神遺產(chǎn),也看到了這個世界為他們樹立鐫刻的豐碑。他們的那種堅如磐石的人生信念、人生追求和人生故事,如春風(fēng)夏雨一般滋養(yǎng)著我的青春成長,也給了我太多的生命感悟和前行的動力。
在那個照不到陽光的陽臺上,還有我在“大荔人遺址”的洞穴中捧回來的一捧柴灰,裝在一個小瓷瓶里。我知道那是剛剛直立起來的“智人”曾經(jīng)使用過的煙火。那地方在洛河北岸的鐵鐮山下,離我的老家僅有十里遠(yuǎn),那片土地也埋葬著我的祖先;還有我在華陰石碨鄉(xiāng)的瓦渣梁上撿到的席紋、繩紋瓦片,上面寫滿了漢代京師糧倉曾經(jīng)的繁華。那地方原來是渭河漕運的渡口,華陰老腔就是從那些纖夫的原始呼號中起根發(fā)苗的。我有幸在那個與我的老家同名的叫雙泉的村子,與那些當(dāng)紅的老腔藝人有過一次關(guān)于民間非物質(zhì)文化遺產(chǎn)的傳承與復(fù)興的交談……
在那個像小小的博物館一樣的陽臺上,還擺放著老潼關(guān)西城門遺址上的一塊青磚,還擺放著唐代黛祠樓旋轉(zhuǎn)舞臺上的幾根金線,還擺放著從司馬遷祠的“高山仰止”牌樓下?lián)旎氐膸灼淙~,還收藏著褚遂良《同州圣教序》的殘缺拓片……
我的故鄉(xiāng)在黃河、洛河、渭河三河匯流的地方。在那片古老而神奇的土地上我生活了16年。賈平凹曾經(jīng)說,韓城合陽老朝邑一帶,歷史悠久,文化醇厚,道德剛健而文明,是國家的大德之域。我熱愛我的故鄉(xiāng)。我之所以要在我的書房擺放這些東西,是因為每當(dāng)看到那些歷史與現(xiàn)實的遺存,我就會想到渭北高原的農(nóng)舍,關(guān)中大地的麥田,隴畝村頭的親近,天地山河的宏遠(yuǎn)。那些生之喜悅、逝之哀傷以及那種無盡的鄉(xiāng)思和厚重的承載所凝結(jié)的情感,都像一個強大的磁場,牽引著我的腳步、我的思想、我的靈魂,也常常勾起我想要回報生我養(yǎng)我的故鄉(xiāng),寫寫那片土地的強烈的創(chuàng)作欲望……
斗轉(zhuǎn)星移,物是人非。如今,我從一個舞象之年的少年已變成一個天命之年的中年人了。當(dāng)然,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加,我的閱讀寬度和深度也在擴展。特別是隨著社會接觸面越來越廣,我的許多杰出的朋友都有了自己的著作,每次聚會回來,我都是提著一摞子書。加之周末喜歡逛書店,我也喜歡去舊書攤淘一些舊書,如此一來,我的那間18平方米的書房就容納不下那些接踵而來的“新朋老友”了。今年春天,我請工匠來丈量了客廳的長寬,又挨著兩面墻訂做了兩排書柜。那些頂?shù)教旎ò宓男聲,不僅放了林林總總的書籍,還放了我的那些獎牌、獎杯、獎?wù)、綬帶、證書。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,文學(xué)照亮著我的生活,也改變著我的人生。
我不知道天堂是什么模樣,我只知道每當(dāng)夜深人靜的時候,一個人沉浸在如禪房一樣的書房里,燈光如水流瀉,書香如茶洋溢,或臥或坐或立,或讀或思或?qū),興起而作之,興盡而止之,那是一種精神的自由、思想的激蕩和游歷的愉悅。春去秋來,寒來暑往,我就是這樣幸福地生活在書房的春秋里。我以為我的那個叫映雪堂的小小的書房,無疑也是一片詩意的天空和斑斕的世界。
系西安鐵路局機關(guān)干部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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