順從

但人的世俗性，決定了人們不可能找得到這個突破口。說起來也算趣事，明明人的命運已被安排好了，明明命運就握在自己的手心里了，可人們卻不自信，非要去算命打卦那里確認(rèn)，甚至試圖改變自己的命運。算命打卦給他確認(rèn)了之后呢，他又說“算命打卦，一肚瞎話”。

算命打卦，可以算你的命，但改不了你的命。即使算，也不準(zhǔn)確。正是這個緣故，我對算命的說詞，從來不當(dāng)真。也正是這個緣故，我對研究命運的人雖很敬佩，卻怎么也做不到五體投地。因為，他們固然研究出了一些東西，但終究沒有解開命運之迷。而且就他們所解開的那部分來看，離真相還遠(yuǎn)著呢！

“一朝落地命安排”，這個命就是命運之神？我曾經(jīng)與一個禪師探討過人的命運。我對他說：“我認(rèn)為人的命運應(yīng)該與生我們的人有關(guān)。因為，給我們生命的人，也一并地給了我們命運。”禪師認(rèn)為我的思想有點意思�！安贿^”，他說，“人的命運比你說的這個要復(fù)雜�！蔽液芟肼犅犓�的高見，可我發(fā)現(xiàn)他的思考并不很深。我很想知道他說的復(fù)雜，可他說不出來。也許，他不想跟我說。

要說復(fù)雜，我并不認(rèn)為人的命運有多復(fù)雜，真正復(fù)雜的是人的思想，人的心靈。在我看來，命運不是復(fù)雜，而是詭異。對，詭異！你看：父母給了我們一具肉身，一個活生生的生命，可父母卻給不了我們命運。也就是說，他們歡喜地見證了我們的誕生，卻只能悲傷地看著命運之神操弄、把持著這個小孩子的命運。忽然有所領(lǐng)悟：天下父母，尤其中國父母，何以如此深愛自己的孩子？不僅僅孩子是她生的，還在于當(dāng)孩子長大后，無論作母親、還是作父親，都管不了這孩子了，至少管不了這孩子的命運了。不管，不是他們不想管，而是管不了，不歸他們管。即使他們不明事理，硬要管，也只管得住孩子的肉身，卻管不了孩子的命運。

“一朝落地命安排”，我特想知道，這個“命”是人還是神，他何以有這樣的神奇之力？我對“命”的好奇，就好奇“命”到底是個什么東西？究竟他在掌握著我們的命運，還是我們在掌握著我們的命運？我們是只能聽天由命，還是要與命運抗?fàn)�？如果前世的我們造就了我們今世的命運，那抗?fàn)幉痪捅砻魑覀兒芊锤凶约旱那笆绬�？可若是逆來順受，做人又有什么意義呢？人生不是要搏一搏嗎？搏什么呢？除了命運，還有什么好搏的？我們常說，要扼住命運的咽喉，有誰知道，我們的咽喉早已被命運所扼？在與命運的搏擊中，誰將勝出？是人，還是命運？如果命運天注定，那敗的只能是人。

人們總愛說，要戰(zhàn)勝命運。仿佛不戰(zhàn)勝命運，他就不配為人似的。中國人總拿命說事，看見人家好，說那是人家命好；看見人家不好，就說那是人家命不好，活該如此。好壞都是命�？珊玫臅r候，誰也不說抗命的話。命這么好，抗命豈不有��？人只在命不好的時候，才想到抗命，與命運抗?fàn)帯５�命不好的時候，身陷逆境的時候，遭遇挫折，遭遇不幸的時候，可能正是命運考驗我們的時候。最不濟(jì)，也是我們命運中該遭遇的一段經(jīng)歷。此時，我們需要做的，不是抗?fàn)�，不是�?zhàn)勝，而是在逆境里、不幸中好好靜一靜，想想在此之前我們是否太不可一世了，太忘乎所以了，太驕橫、太猖狂了。如果是，這不是命運的錯，這是我們的錯。我們的錯，改過來就是了，拿命運扯什么淡呢？此時的遭際，若也算作命運，則是一種愛呢！這時，若還想著去反抗，去戰(zhàn)勝，那就狗咬呂洞賓——不識好人心了。

如何認(rèn)識命運，我至今仍不清晰。我們說命運詭異，就在于它確有不可知的一面。至于它的抽彩性質(zhì)，那就只有愛倫堡能說得清楚了。但是，面對命運，我們究竟要完全聽命于它，還是在尊重命運的前提之下，創(chuàng)造性地開創(chuàng)我們的人生？我認(rèn)為這個問題值得我們思考。

蘇格拉底說，不經(jīng)省察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。我覺得這句話也可以說說命運——不經(jīng)省察的命運是不值得過的。但這句話也害我不淺。我一直認(rèn)為，一切都是我的，可我弄錯了——肉體是我的，命運卻不屬于我。命運是別人——不，是某個神，某個造物主給我安排好了的。這樣的安排令人傷感——不能掌握自己命運的人，談什么人生價值、人生意義？唯一能寬慰自己的就是：我的平庸不是我的過錯，是命運的安排。至于我為何平庸？宗教上說，那是我前世的事——我不知道我前世干了些什么？也不知我前世可在中國？可在今天我生活的地方？

我關(guān)心自己的命運，我更關(guān)心人類的命運。我的命運怎么了？人類的命運怎么了？我只能用兩個字形容：“唏噓”。每當(dāng)我讀書時，每當(dāng)我想起人類時，尤其想起我自己的親人、自己的朋友時，我對他們的命運也只有這兩個字：“唏噓”。

人類的心靈是相通的。每當(dāng)愛倫堡重讀茨韋塔耶娃的詩作的時候，他都會突然忘記詩歌而陷入回憶，“想起我的許多友人的命運，想起我自己的命運——人，歲月，生活……”

1941年8月31日，茨韋塔耶娃自殺了。死前，她給兒子留下了簡短的遺書：“我是愛你的，但媽媽活不下去了，媽媽走進(jìn)了死胡同�！�

20歲就出了詩集的女詩人茨韋塔耶娃，才氣逼人，但命途多舛。十月革命給遠(yuǎn)在中國的革命黨人帶來了馬克思列寧主義，卻給女詩人帶來了郁悶。1922年她離開了這個新生的國家，流亡西方，仍舊郁悶。1939年歸國后，郁悶有加，終至自殺。

郁悶是不是人的命運呢？我想是的。不光郁悶是，自殺也是。

茨韋塔耶娃因為郁悶而自殺，這是她的命運使然，還是她跟命運開了個玩笑？是命運戰(zhàn)勝了她，還是她戰(zhàn)勝了命運？

我讀茨韋塔耶娃的詩作時，也常常忘記她的詩而陷入思索。我思索這位才氣逼人的詩人的命運，我思索造物主給了一個人的才氣，為什么卻不給她俗世的幸福？是不是給了一個人俗世的幸福，便不再給這個人才氣？我們究竟想要才氣，還是想要俗世的幸福？抑或反過來？造物主這樣搭配人生，是想告訴我什么呢？難道是想告訴我們：人生充滿了殘缺，沒有，也不可能有完美的人生？

我不想追求完美的人生，這是因為人生沒有完美，也不可能完美。這要歸功于命運。歸功于命運的公正。從這個意義上講，契訶夫真是偉大０只好順從命運，就像只好順從天氣一樣�！闭Э从行┫麡O，太宿命了。可事實卻并非如此。在公正的命運面前，我們除了順從，我不知道，我們還能干點什么。